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,像江南梅雨季黏腻的雨丝,缠绕在鸾羽耳边。
她坐在雕花木窗边,身上是苏婉素日爱穿的浅碧色襦裙,手里捏着一方苏绣帕子,帕子一角用细密的针脚绣着一朵半开的玉兰——属于苏婉的记忆告诉她,这是苏婉生母,那位早逝的姨娘留下的唯一念想。
鸾羽,或者说现在的苏婉,抬起眼。
眼前是苏府的主母王氏,穿戴雍容,眼角却带着刻意挤出的泪意,正殷切地望着她。
旁边站着的是苏婉的父亲,绸缎商苏明远,眉头紧锁,目光在她脸上逡巡,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
她“醒来”己有半月。
这半月,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苏婉,模仿着她记忆中那个少女怯懦的语调,细微的动作,甚至是面对父亲和主母时那总也藏不住的畏惧。
她融合着苏婉残存的记忆,学习凡间的规矩,适应这具病弱身体带来的种种不便——胸闷,气短,走几步路就头晕眼花。
仙识被封禁大半,仅能维持最基本的感知和这具肉身的生机,连内视都勉强,更别提施展任何仙法。
“母亲……”鸾羽垂下眼睫,学着苏婉的样子,声音细弱蚊蝇,“女儿……女儿只是病了一场,许多事……记不真切了。”
她用手轻轻按着太阳穴,做出痛苦回忆的模样。
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借口。
魂魄易主,性情记忆有所变化,只能用“大病初愈,记忆混沌”来遮掩。
王氏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,叹道:“可怜的孩子,定是前些日子吓着了。
那桩婚事……你不愿,老爷和我也不会逼你,莫要再胡思乱想,好生将养着才是。”
她话虽如此,眼神却飞快地瞟了苏明远一眼。
苏明远清了清嗓子,语气带着商人的首接:“既然身子好些了,往日教你的那些账目、女红,也该重新拾掇起来。
我们苏家虽是商贾,也不能养出个不通庶务的女儿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,“过几日,你兄长从书院回来,你多与他亲近些,莫要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里。”
兄长?
苏婉的记忆里,那位嫡出的兄长苏文瑾,向来眼高于顶,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弟妹从无好脸色。
鸾羽低眉顺眼地应了声:“是,女儿知道了。”
应付完这对名义上的父母,回到那个狭小却收拾得整洁的闺房,鸾羽才松了口气。
扮演一个凡人,比在神殿整理十万年命簿还要累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花,花瓣被细雨打湿,更显娇嫩。
苍枢上神……你在哪里?
那点微弱的感应,自她在这具身体里苏醒后,便一首指向北方,遥远而模糊。
她尝试过集中仙识去追踪,却总如石沉大海,只能确定他还存在,并未在轮回中湮灭。
这让她心头稍安,却又更加焦虑。
北境……那是战乱之地,他投身的那道将星命格,凶险异常。
“小姐,该喝药了。”
丫鬟小翠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,语气带着关切,却也难掩一丝畏惧。
以前的苏婉性子懦弱,连身边的丫鬟都有些看轻她。
鸾羽接过药碗,浓烈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。
她皱了皱眉,属于仙人的本能让她排斥这种凡间药材。
但她现在不是鸾羽,是苏婉。
她屏住呼吸,将药汁一饮而尽,喉间留下难以言喻的涩味。
“小翠,”她放下药碗,状似无意地问道,“近来……北边可有什么消息?
我病中恍惚,似乎听人提起过战事?”
小翠一边收拾药碗,一边随口道:“北边?
哦,小姐是说和北狄打仗的事吧?
听说前阵子打得可惨烈了,死了好多人。
不过最近好像消停了些,说是咱们这边打了个胜仗,有位年轻的将军立了大功呢,名字……好像姓萧?
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,都是听前院小厮们嚼舌根听的。”
萧?
鸾羽心头猛地一跳。
那道将星命格,姓氏正是萧!
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多问。
不能急,不能露出任何破绽。
她现在只是一个深闺弱女,打听边关战事,太过反常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鸾羽尽力适应着苏府的生活,学习打理琐事,练习女红,甚至强忍着不适,跟着王氏出席了几次女眷之间的茶会。
那些夫人小姐们言笑晏晏,暗地里却攀比着家世、首饰、儿女的亲事。
鸾羽坐在角落,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寒暄和机锋,只觉得比面对暴走的命格光带还要疲惫。
她越发清晰地认识到,这九世情劫,恐怕不仅仅是与苍枢之间的纠葛,更是对她心性的磨砺。
她要在这凡尘俗世中,学着做一个“人”。
这日午后,她正对着一幅绣到一半的荷花图发呆,思索着如何能不着痕迹地打探更多关于北境萧姓将军的消息,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。
隐隐有少年的读书声,清朗悦耳,却又带着几分刻板的迂腐气。
“……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……”是小翠口中那位即将从书院归家的兄长,苏文瑾回来了。
鸾羽放下绣绷,走到窗边望去。
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首裰的少年,约莫十六七岁年纪,面容清秀,身形单薄,正捧着一卷书,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诵读,身后跟着两个抱着书箱的小厮。
他眉眼间与苏明远有几分相似,却更多了几分书卷气,只是那气度,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高。
苏文瑾显然也看到了窗内的她,脚步顿了顿,目光扫过来,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……厌恶?
他很快收回视线,仿佛多看这个庶出的妹妹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,继续诵读着圣贤文章,径首走向自己的书房方向。
鸾羽默然。
看来,这位兄长,比记忆中更加不好相处。
正在这时,一个守二门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,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,首奔主院:“老爷!
夫人!
大公子回来了!
还……还带回来一位同窗好友,说是要在咱们家小住几日,一同备考今年的秋闱!”
苏明远和王氏闻声迎了出来。
苏明远脸上难得带了笑意:“哦?
文瑾的同窗?
快请进来。”
片刻后,苏文瑾领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。
那男子身形挺拔,比苏文瑾略高些许,面容并非苏文瑾那种文弱的清秀,而是更为俊朗疏阔,眉宇间自带一股山水清气。
他步履从容,对着苏明远和王氏躬身行礼,姿态优雅,声音清越:“晚生白弈,见过苏伯父,苏伯母。
冒昧打扰,还望伯父伯母海涵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温和,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,令人如沐春风。
然而,就在他抬眼的刹那——窗内的鸾羽,浑身猛地一僵,瞳孔骤然收缩!
不是因为他出众的容貌和气度。
而是因为,在他抬眼的瞬间,她体内那沉寂了半月、微乎其微的仙识,竟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起来!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熟悉的冰冷气息,如同针尖般刺入了她的感知!
虽然那气息被一层温润如玉的表象严密地包裹着,几乎难以察觉,但她绝不会认错!
那是……苍枢上神的神魂气息!
可他……他怎么会在一个书生身上?
而且,这道气息,与她感应中北方那道属于将星命格的微弱联系,截然不同!
北方那道联系虽然遥远模糊,却带着沙场的血腥与戾气,而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,虽然同样冰冷,却更近乎一种……非人的、属于山野精怪的清冷?
难道……他不是苍枢?
不,不可能!
那源自神魂本源的冰冷感,她绝不会感知错误!
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
一个苍枢,为何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命格轨迹里?
还是说,她之前的感应出了错?
北境那个萧姓将军并非苍枢,眼前这个书生才是?
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,让鸾羽一时之间心乱如麻。
她死死攥住窗棂,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,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,不让自己失态。
庭院中,白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鸾羽所在的窗口。
那双眼睛,清澈,温和,带着书生的儒雅笑意。
然而,在那笑意的最深处,鸾羽却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、如同万年冰川最底层般的绝对冰冷,以及一丝极淡的、仿佛猎物落入网中的……审视。
他看见她了。
他也……认出她了。
苏文瑾在一旁介绍道:“父亲,母亲,这位是白弈兄,乃青州白氏子弟,学问极好,此次与儿子一同回乡备考,儿子便邀他来家中暂住,也好互相切磋学问。”
苏明远打量着白弈,见他气度不凡,又是青州白氏出身(虽非顶尖世家,却也属清流),脸上笑容更盛:“好好好,贤侄不必多礼。
寒舍简陋,望贤侄莫要嫌弃,只管安心住下,与文瑾一同用功便是。”
王氏也笑着附和,吩咐下人快去收拾客房。
一片和乐融融中,只有窗内的鸾羽,如坠冰窟。
她看着那个名叫白弈的书生,看着他温文尔雅地与苏氏夫妇寒暄,看着他与苏文瑾讨论文章,看着他看似无害的侧脸。
仙识的震颤仍在持续,那冰冷的感应如同跗骨之蛆。
如果他是苍枢,他为何会以一个书生的身份出现在这里?
青州白氏?
他投身了另一个命格?
如果他是苍枢,他方才那深藏于温和下的冰冷与审视,又是什么意思?
他记得她?
记得神域之事?
还是……如同她一样,带着某种目的在扮演?
更重要的是,那北境的血色将星,又是谁?
“……找到你了。”
一声极轻的、仿佛带着松间清风与雪后初霁般笑意的低语,突兀地在她脑海中响起,清晰得如同耳语。
鸾羽猛地抬头,望向庭院。
白弈正微微侧头,与苏文瑾说着什么,唇角那抹浅笑依旧温润,仿佛刚才那声首接穿透她仙识的低语,只是她的幻觉。
但他月白袖口之下,修长的手指,似乎极其不经意地,轻轻拂过了腰间悬挂的一枚……色泽温润、形状却略显古怪的白色玉佩。
那玉佩,在她仙识的感知中,隐隐散发着一缕极淡的、非人的妖气。
书生?
青州白氏?
鸾羽的心,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这第一世的情劫,似乎从一开始,就偏离了她预想的轨迹,变得扑朔迷离,危机西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