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的风是淬了冰的，卷着北方城郊特有的沙尘，往人骨缝里钻。李艳飞把那件洗得发皱的深灰色棉袄领子又往上提了提，直到遮住半张脸，只露出一双眼——眼尾有些下垂，眼白上还带着熬夜分拣快递熬出的红血丝，唯有看东西时，会透出点格外认真的劲儿。
他站在A大南门的快递点前，脚边放着那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，车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快递包裹上，还沾着清晨从城郊骑过来时溅的泥点，在零下五六度的低温里冻成了硬壳。快递点是个临时搭的帆布棚，四面漏风，棚顶的铁皮被风吹得“哐当哐当”响，像随时要掀翻似的。李艳飞从帆布棚角落的蛇皮袋里摸出一副露指手套，手套的拇指和食指处磨出了洞，他往手上套时，粗糙的布料蹭过掌心里的老茧——那是在牢里搬砖、在劳务市场扛货留下的，硬得像层薄胶皮。
这是他刑满释放后的第三个月，也是来A大当快递员的第二周。之前在劳务市场蹲了半个月，他每天天不亮就去，蹲在招工牌底下，看着来来往往的老板挑人。有人问他以前干过什么，他不敢说在牢里待了五年，只含糊说“在厂里做过活”，可是拿不出无犯罪记录，老板们要么立刻摆手，要么眼神里的打量从好奇变成嫌弃，最后都摇着头走了。
直到A大快递点的王哥来招人，看他个子高、看着结实，没多问身份证上的记录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：“能扛能跑，别送错件，每月三千五，干不干？”他当时几乎是立刻点了头，连工资多少都没敢多问。
帆布棚里的取暖器是个老旧的电暖扇，开着最高档，也只在周围半米内有点暖意。李艳飞蹲在电暖扇旁，手里攥着扫码枪，指尖在冰凉的塑料按键上反复摩挲。他怕送错件，更怕见着人。每天早上五点半就从出租屋出发，六点多到快递点分拣，尽量赶在学生上课前把宿舍区的件送完——那会儿学生要么没起，要么急着去教室，接过快递就走，不会多问。剩下的教学楼和办公楼的件，他都挑着午休或傍晚人少的时候送，实在避不开人，就尽量低着头，说句“您的快递，签字”，等对方签完字，立刻转身就走。
风又大了些，帆布棚的门被吹得来回晃，带进来一股寒气。李艳飞起身，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尘，从车斗里抱起一摞快递——都是要往教学楼送的，最上面的一个贴着机械学院的标签，收件地址是实训楼三楼302实验室。他把快递抱在怀里，尽量贴近胸口，能沾点体温，免得快递盒上的胶带被冻得太硬，学生拆的时候费劲。
推着小推车往校园里走，路面结着一层薄冰，是前两天下雪化的，被人踩得又光又滑。小推车的轮子碾过去，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，像老木头在喘气。路两旁的悬铃木早就落光了叶子，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沉沉的天，枝桠上还挂着没掉干净的残雪，风一吹，雪沫子就往下掉，落在他的棉袄帽子上。
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成群结队地走过，男生穿着蓝色冲锋衣，女生裹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，手里捧着热乎的奶茶或烤红薯，杯壁和包装袋上凝着水珠，很快就在冷空气中化成了水。他们说说笑笑的，声音脆生生的，讨论着下午的实验报告，或者晚上去哪个食堂吃饭。李艳飞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，把小推车往冬青丛旁挪了挪，尽量不挡着他们的路。他看着那些年轻的脸——皮肤是透着光的，眼神里没有焦虑，只有对明天的期待，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。他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，也该是这样的年纪，本该坐在教室里上课，却因为和人抢地盘，一时冲动把人打成了重伤，从此把人生锁进了高墙里。
走了大概十分钟，终于到了实训楼。楼门口的台阶上也结着冰，他放慢脚步，一步一步往上挪，怀里的快递抱得更紧了。实训楼的门是开着的，暖空气裹着一股机油和金属的味道涌出来，那味道很熟悉——他在牢里待的最后两年，被分到了机械厂做工，每天闻的就是这个味儿。
楼道里静悄悄的，只有远处某个实验室传来的机器嗡鸣，断断续续的，像蚊子在飞。墙壁是浅灰色的，上面贴着“安全操作规程”的海报，海报边角有些卷边，是被人摸多了。他按快递单上的门牌号找过去，三楼的走廊更暗些，窗户开着一条缝，冷风从缝里钻进来，吹得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。
302实验室的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低低的叹气声，还有工具碰撞的轻响。李艳飞停下脚步，没立刻敲门，先调整了一下呼吸——他想好了，等会儿敲门，就说“您好，机械学院的快递”，等对方来拿，签完字就走，不多说一句话。
他抬手，刚要敲门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，带着点懊恼：“这螺丝怎么又滑丝了……刚从器材室领的新零件，这要是装不上，下午的实训课肯定要被老师骂。”
紧接着，又有个稍高些的声音响起：“别急啊，再试试用螺丝刀撬一撬？实在不行，等会儿去器材室再领一个。”
“不行啊，器材室上午说没库存了，要下午才补货，可我们下午第一节就是实训课……”
李艳飞的手停在半空，没敲下去。他听着里面的对话，心里忽然有点发紧——他太熟悉这种急着赶工却出岔子的感觉了，在机械厂的时候，要是赶不上交货期，就要被队长骂，还要扣绩效。
他犹豫了两秒，还是轻轻敲了敲门。门里的声音顿了顿，接着，门被拉开一条缝，一个穿蓝色实验服的男生探出头来——个子不算高，大概一米七五左右，戴着黑框眼镜，镜片后面的眼睛有点红，像是急的。他的实验服袖口沾着点机油，手里还拿着个拆开的机械零件，指尖上沾着些黑色的油污。
“您好，”李艳飞把怀里最上面的那个快递递过去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，“您的快递，麻烦签字。”
男生接过快递，低头看了眼收件人姓名，又抬头看了看他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笔，在快递单上签了字。签完字，他没立刻关门，而是转身又拿起那个机械零件，对着光看了看，又叹了口气。
李艳飞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男生手里的零件——是个简单的齿轮传动装置，滑丝的螺丝卡在轴承里，男生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想把它拔出来，可镊子太尖，一使劲就打滑，反而把螺丝卡得更紧了。
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，鬼使神差地说了句：“用尖嘴钳夹着螺丝帽，稍微往反方向拧半圈，再正转试试。”
男生愣了一下，抬头看他，眼神里带着点疑惑：“有用吗？我试了好几种方法，镊子、螺丝刀都用了，就是拔不出来。”
“你试试，”李艳飞没再多说，怕言多必失，转身就想推小推车走，却听见男生“哎”了一声，接着是工具碰撞的轻响——应该是在找尖嘴钳。
没过几秒，男生惊喜的声音传过来：“出来了！真的出来了！你太厉害了！”
李艳飞脚步顿了顿，没回头，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他能想象到男生现在的表情，大概是眼睛亮闪闪的，像发现了新大陆。
“师傅，等一下！”又一个声音响起，是刚才那个稍高些的声音。李艳飞回头，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实验室里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一杯没开封的热咖啡，咖啡杯是便利店的那种纸杯，外面套着个红色的保温套。
“师傅，谢谢你啊！刚才这螺丝卡了半天，没少耽误事，”高个子男生把咖啡递过来，笑着说，“这杯咖啡你拿着，暖暖手。”
李艳飞连忙摆手，往后退了一步：“不用，不用，顺手的事，我还有件要送，先走了。”说完，他推着小推车，快步往楼梯口走，没敢再回头。
身后传来两个男生的对话，声音渐渐远了——
“这师傅看着挺厉害的啊，还懂机械，说不定以前是干这个的？”
“谁知道呢，不过人挺好的，还愿意跟我们说方法……”
李艳飞推着小推车下楼梯，脚步比刚才快了些。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，他没去跺脚开灯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往下走。走到一楼门口，冷风又裹了上来，可他却觉得，好像没刚才那么刺骨了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，这双手曾经握过拳头，也握过铁锹，在机械厂拧过无数个螺丝，如今握着小推车的把手，指腹上还残留着刚才摩挲扫码枪的触感。刚才跟那个男生说的方法，是八年前在机械厂当学徒时，师傅教他的——那会儿师傅说，拧螺丝跟做人一样，不能光使劲，得懂点技巧，实在拧不动了，就退一步，说不定就顺了。
天快黑了，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，昏黄的光洒在冰面上，映出细碎的光。李艳飞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城郊的出租屋走，车斗里还剩最后三个没送完的快递。路过校门口的便利店时，他停了下来——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“热包子、热豆浆”的海报，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，看着就暖和。
他进去，买了两个肉包子，三块钱。付完钱，接过包子，指尖碰到热乎乎的塑料袋，心里忽然有点发暖。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，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，他站在便利店门口，咬了口包子，肉馅的香气在嘴里散开，带着点酱油的咸香。
风还在吹，可他觉得，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。他骑着三轮车，沿着路边慢慢走，风从耳边吹过，远处的城市亮着万家灯火，一盏一盏的，像星星落在了地上。他知道，自己的那盏灯，就在前面不远的巷子里——出租屋的灯泡是十五瓦的，昏昏暗暗的，可那是属于他的灯，是他出狱后，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