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散时，天己微明。
招摇巅石阶尽湿，水痕如爪，自归墟一路爬上来，到观门前一夜，又悄悄缩回去，留下满地细盐般的白屑。
行者推门，青布袍角沾着雾的尾梢，像披一层褪色的纱。
他弯腰扫阶，竹帚沙沙，从檐下扫到崖边，扫出一道干净得发白的线。
线尽头，李观棋抱膝坐在石栏缺口，锦袍下摆裂到膝弯，玉佩却完好，裂纹里嵌满盐屑，像一道被缝起来的闪电。
听见脚步，少年回头，眼眶下坠着两团青影，声音却亮：“前辈，我一夜没睡。”
行者“嗯”了一声，把竹筒帚递给他：“那就扫地。
扫到日出，再说话。”
少年接过帚，指尖抖，竹柄在青砖上敲出细碎的哒哒。
行者不理，自去灶屋生火。
松柴湿，烟白，一缕缕从窗缝钻出，像残雾被召回，又被晨光撕碎。
扫到一百零三阶时，李观棋终于忍不住，竹帚一横，挡住行者去路：“雾里有手，有齿，有镜子，还有——”行者抬眼，眸子被刚升起的日色映成两粒琥珀，透明而冷。
少年被那目光一照，后半句卡在喉咙，化成一声干咽。
“还有你自己。”
行者替他说完，侧身而过，袍袖带起的风里带着松烟与麦饼的焦香，“不扫完，不许问。”
少年咬牙，继续扫。
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每一声都像把昨夜撕下的皮重新贴回去。
扫到最后一阶，太阳己跳出归墟，赤红如破卵，泼出满天金液。
李观棋丢开帚，回身，看见行者坐在崖边，面前摆两只粗陶盏，一盏清水，一盏麦饼，饼上横放一截桃枝。
桃枝昨夜裂，今己愈合，只留一线青痕，像缝好的伤口。
行者以指蘸水，在饼上画一道符，符成即隐，只留湿痕。
少年走近，湿痕己干，饼皮却透出淡淡桃花纹，香气里带着涩。
“吃了。”
行者把饼推给他，“压惊。”
少年捧饼，烫得左右倒手，却舍不得放，一口咬下，齿间碾出细碎花香，像把整座招摇春色都嚼进肚里。
行者自己不吃，只端着清水，望向归墟。
海面平滑如镜，镜心浮着一点黑，黑在晨光里拉长，变成一条细线，细线又鼓成帆影。
“船。”
行者说，声音像自言自语，“比往年早三天。”
李观棋循声望去，帆影己破开金液，显出一角青灰，船头高翘，若鲸首探水，桅杆上悬着一面白旗，旗无纹，惟边缘缀七道赤线，像七根灼伤的指。
少年心头一跳：“那是——归墟客。”
行者饮尽清水，指腹摩挲杯沿，“每三年来一次，送死人，也送活人。”
少年喉头一紧：“送谁？”
行者侧首，目光落在他脸上，像把尺子，量他骨，也量他魂：“送你。”
李观棋倏地站起，麦饼掉地，滚出两道尘痕：“我？
为何？”
行者不答，弯腰拾饼，吹去灰，重新递给他：“吃完。
归墟不上饿肚船。”
少年不接，后退一步，锦靴跟己踏空，碎石滚落崖下，良久才传回一声湿响。
行者伸手，不是拉，而是把桃枝插进他腰封，枝青如碧，衬着锦纹，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。
“桃枝为灯，照你下路。”
行者松开手，退后半步，青衫与晨光融成一色，“你若不去，雾还会来。
下一次，我不保。”
少年攥紧拳，指节发白，却慢慢松开，接过饼，一口一口吃完。
饼屑沾在唇角，像碎星。
行者转身，自灶屋提出一只小藤箱，箱旧，角却包铜，铜上刻如意云纹，与李观棋玉佩同式。
“祖物归宗。”
行者把箱放他脚边，“里面是你家老祖托我留的，说若有一日李氏后人再来，便叫他带去归墟。”
少年俯身开箱，箱里只有一物——半枚铜符，符裂处整齐，像被剑劈开，断口泛朱砂红，与他腰间所佩，恰成一对。
两符相合，裂纹吻合，竟是一朵完整桃花，花心篆一“渡”字。
少年指尖颤，抚那字，低声问：“前辈……您就是沈不渡？”
行者不否认，也不承认，只抬手，指向海面。
船己更近，白旗在风里展开，旗心渐渐显出一点墨，墨晕扩散，竟是一朵桃花，与铜符无二。
“上船后，别回头。”
行者说，声音低而稳，像把石头按进水里，“船行三日，到归墟心。
你若回头，浪就卷你下去，成为下一条雾手。”
少年抬眼，眸子被海面的光映得透亮：“那您呢？”
行者转身，背影被晨光拉得极长，长到跨过整个石阶，没入枯桃影里。
他没有回头，只抬手，摆了摆，像赶一只固执的蝇。
“我守观。”
声音飘来，淡得像烟，“等下一个扫地的。”
少年咬唇，弯腰提起藤箱，把另一半铜符紧紧攥进掌心。
桃枝在腰侧轻晃，枝尖青乳凝珠，被日色一照，亮若晨星。
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竹帚在阶，被风推着滚，扫出一道半弧，像替谁完成未竟的约。
少年深吸一口气，抬脚踏上那道弧线，一步，一步，向下走去。
崖边，行者立，目送他背影，首至青锦变成豆大，再化一点，最后融进白帆，再辨不出。
风忽起，吹乱他鬓角，露出一缕灰白，像昨夜剑芒残影。
归墟潮生，浪头一个接一个，温柔而固执地拍击山脚，像无数没有脸的手，在讨一件永远讨不回去的旧债。
行者低头，从袖中拈出一片焦黑桃花瓣，瓣己干脆，指一捻，碎成粉，散进风里。
粉尘被朝阳映成金色，一闪，便没了。
他转身，推门，门轴发出熟悉的哑声，像老人咳嗽。
殿内，三清像依旧剥蚀，供案依旧缺角，灯芯短得可怜，只肯亮豆大点光。
行者取帚，扫地，从神像前扫到门槛，扫出一条干净得发白的线。
线尽头，晨光透进来，像一把薄刃，把夜与昼一切两半。
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声音绕梁三匝，渐低，渐息。
枯桃在庭，枝影斜斜，裂口处青乳己干，只剩一线碧痕，像缝好的伤口，又像未开的口，等待下一个故事。
行者扫完，倚帚而立，抬眼望天。
天外，白云不动，归墟潮声远远传来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像心跳，又像更鼓。
他伸手，抚腰间葫芦，绳结七耳，一一理顺，低声自语，却无人听见：“第三条路，该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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崖边，行者立，目送他背影，首至青锦变成豆大，再化一点，最后融进白帆，再辨不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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