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塞进书院时,男装裹胸的布条勒得喘不过气。 邻桌世子却突然倾身嗅了嗅:你好香。
为防暴露,我每日最早到学堂最晚回寝舍。 直到那夜发烧,
他掀开我衣领探体温:藏了什么,嗯? 后来他把我抵在书案边,
咬开束发玉簪: 满朝文武都知本王有断袖之癖—— 现在你说怎么办?卯时刚过,
东山才透出些许熹微的晨光,整座云山书院尚在沉睡,唯有早起的雀儿在枝头叽喳几声。
甲字柒号寝舍的门,“吱呀”一声,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。
沈芷摸索着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月白襕衫,手指移到胸前时,动作不可避免地滞涩起来。
一层又一层,柔软的细棉布紧紧缠绕上去,将少女初显的、本就不算丰盈的曲线彻底压平,
束缚带来一阵熟悉的窒闷感,她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,却只觉得那布条又勒紧了几分。
对着墙角架子上那面模糊的铜镜,她将一头乌发尽数挽起,
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青玉簪子固定住,确保没有一丝碎发落下。镜中人面目清秀,
眉眼间却刻意凝着一股少年人的板正与冷硬,只是眼底残留着几丝挥之不去的倦意。
三个月了。自她被那个位高权重、却十几年对她不闻不问的亲爹,
像扔包袱一样塞进这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云山书院,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就如影随形。
欺君之罪,株连九族——临行前,父亲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。她必须考上功名,
必须光耀门楣,必须是“沈止”,不能是沈芷。收拾好书匣,她悄无声息地掩上门,
踏着青石板路上未干的露水,走向位于书院最高处的明伦堂。堂内空无一人,
只有冰冷的桌椅和弥漫着的淡淡墨香。她走到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,这里是她的避风港,
能最大程度减少与他人的接触。她从书匣中取出《春秋公羊传》,
强迫自己将心神沉入微言大义之中,试图忽略胸口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紧绷感。辰时初,
学子们才陆陆续续到来,原本寂静的学堂渐渐充斥了少年人特有的喧闹。衣料摩挲,
环佩轻响,谈笑声,问询声,交织成一片。沈芷始终低着头,眼观鼻,鼻观心,
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。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靠近,
伴随着清浅的、若有似无的杜若清香,在她旁边的位置落定。她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
是萧煜。靖安郡王府的世子,她的邻桌,也是这云山书院里最让她头疼的存在。
少年世子似乎刚晨练过,额角带着薄汗,气息微促。他随手将一本兵书扔在桌上,
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,然后便懒洋洋地趴了下去,准备补眠。沈芷悄悄往窗边又挪了半分,
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墙壁里。然而,旁边本该立刻入睡的人,却忽然动了。
萧煜毫无预兆地倾身过来,越过那不过一尺宽的走道,凑近她的颈侧,极轻地嗅了嗅。
温热的呼吸猝然拂过耳后那片最敏感的肌肤,沈芷浑身猛地一颤,手中的书卷差点脱手。
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豁然转头,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。萧煜生得极好,剑眉星目,
鼻梁高挺,只是此刻那双桃花眼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纯粹的好奇。
他完全没在意沈芷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瞪大的眼睛,兀自盯着她,
唇角甚至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,用一种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,低低道:“沈止,
你身上……怎么这么香?”嗡的一声,沈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,耳边嗡嗡作响。
心跳如擂鼓,重重地敲在她的耳膜上,几乎要撞出胸腔。“胡……胡说什么!
”她猛地向后一仰,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,声音因极度惊惧而尖利变调,“都是男子,
哪……哪来的香气!定是你闻错了!”她慌乱地抬手,用力嗅了嗅自己的衣袖,
只有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,以及一点点墨香。母亲秘制的凝香露,她早已停用,
平日洗漱也万分小心,怎会有香气?萧煜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怔,随即挑了挑眉,
慢悠悠地直起身子,单手支着下颌,目光依旧停留在她因慌乱而涨红的脸上,
似笑非笑:“哦?是么……许是窗外的桂花吧。”他虽这么说着,视线却并未移开,
那目光带着探究,像是有实质一般,刮过沈芷脸上每一寸不自然的表情。沈芷紧紧抿住唇,
不敢再与他对视,猛地低下头,几乎是把自己埋进了书卷里。手中的书页被她攥得发皱,
指尖冰凉,冷汗已经濡湿了内里的单衣。接下来的整整一日,沈芷都如坐针毡。
先生讲了什么,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所有的感官都警惕地聚焦在身旁那个人身上。
他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,他漫不经心转笔的动作,甚至他清浅的呼吸,都像一根根细针,
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她必须更小心,更隐蔽。从那天起,
沈芷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影子。她永远是第一个踏入明伦堂的人,
在天光未亮之时;也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,直到月色洒满庭院。
她用一切手段减少在人群中出现的时间,用沉默和疏离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高墙。
用膳总是最晚去膳堂,捡些残羹冷炙也无所谓;休沐日同窗们相约出游,
她总是借口温书推拒,独自一人躲在藏书楼最偏僻的角落。唯有在那里,
在层层书架的掩映下,在泛黄书卷散发出的陈旧尘埃气息里,
她才能稍稍放松那根时刻紧绷的弦,取下束发的玉簪,让脖颈得到片刻的自由。偶尔,
她会撞上萧煜。那位世子爷似乎对她这个“古怪”的同窗生出了某种莫名的兴趣。
有时是在她去藏书楼的路上,他会突然从假山后转出来,
吓得她魂飞魄散;有时是在她晚归的路上,他会倚在月洞门边,
闲闲地问一句:“沈兄如此苦读,是想考状元不成?”每一次,沈芷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
要么僵硬地敷衍两句,要么干脆落荒而逃。她看不透萧煜。他看似散漫不羁,
功课却总能得到先生的称赞;他出身尊贵,是书院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,
却似乎独独对她这个“寒门子弟”格外“关照”。这关照,让她心惊胆战。这夜,狂风骤雨,
电闪雷鸣。沈芷白天就觉着头有些昏沉,因怕淋雨更惹人注意,硬撑着在学堂待到极晚,
待她冒雨跑回寝舍时,里外衣衫都已湿透。夜里的寒意侵肌蚀骨,她冷得牙齿打颤,
也顾不得许多,匆匆拧干了头发,换下湿衣,那缠胸的布条却因暂无替换的,
只能勉强穿着半干的里衣裹上,囫囵躺下。后半夜,她便发起了高热。起初是冷,
冷得像掉进了冰窟,浑身筛糠似的抖。后来又开始热,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烧,
喉咙干得冒烟,意识昏沉不定。恍惚间,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家,
母亲泪眼婆娑地为她裹胸,一遍遍叮嘱:“芷儿,委屈你了,
千万不能让人发现……”“水……”她无意识地呓语,声音嘶哑微弱。翌日清晨,雨住风歇。
萧煜晨练归来,路过甲字柒号房,脚步微微一顿。隔壁太过安静了。平日这个时候,
那个叫沈止的小子早该起身去学堂了。他想起昨日傍晚见到沈止时,
对方脸色似乎就有些异样的潮红,脚步也有些虚浮。鬼使神差地,他抬手敲了敲门。
里面毫无反应。“沈止?”他唤了一声。依旧寂静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。
萧煜眉头微蹙,手上加了力道,又敲了敲:“沈止?可在里面?不应声我进来了。
”还是无人应答。萧煜不再犹豫,伸手推了推门。门并未从里面闩死,吱呀一声开了。
屋内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清涩气息,混合着病热的潮气。
靠墙的那张床铺上,被子微微隆起一团。萧煜放轻脚步走过去。只见沈止蜷缩在床上,
双眼紧闭,脸颊是不正常的酡红,嘴唇干裂起皮,呼吸急促而灼热。显然是病得不轻。
“沈止?”萧煜在床边坐下,伸手探向他的额头。指尖触碰到一片滚烫。烧得这么厉害!
萧煜心头一紧,正想收回手去找书院的大夫,
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沈止因痛苦而微微敞开的领口。那里,
露出一小截异常紧绷的、似乎被什么布料紧紧包裹住的肌肤。不同于男子锁骨的清晰利落,
那绷带之下的线条,隐约透出一种被强行束缚住的、柔和的起伏。萧煜的手顿在了半空。
一个荒谬的、此前从未敢深想的念头,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的脑海。他瞳孔骤缩,
几乎是下意识地,指尖勾住了那微敞的领口,轻轻往下一拨——一层,
两层……那紧紧缠绕的白色细布,以一种绝不属于男子衣着的姿态,赫然暴露在他的眼前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萧煜的呼吸窒住,脑中一片空白。
所有的疑点——那若有似无的香气,过分清秀的容貌,总是含胸驼背的姿态,
回避身体接触的惊慌,以及此刻这触目惊心的束缚……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,
指向那个不可思议的真相。就在这时,
床上的沈芷似乎被这轻微的触碰和骤然灌入的凉意惊扰,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条眼缝。
视线模糊中,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萧煜的脸,以及他停留在自己领口的手指。“!!
”极度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病热带来的昏沉,她猛地睁大眼睛,用尽全身力气挥开他的手,
挣扎着想坐起来,想逃离,可虚软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,只徒劳地向后缩去,
扯过被子死死掩住胸口,惊惧交加地瞪着萧煜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,
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萧煜收回了手,缓缓直起身。
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瑟瑟发抖、面无人色的人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桃花眼,
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,里面翻涌着震惊、恍然,
以及一种沈芷看不懂的、极其复杂的情绪。他沉默地盯着她,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沈芷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厉声斥责,
或是转身出去唤人来捉拿她这个“欺君罔上”的罪人。然而,他没有。他只是极轻、极缓地,
用一种带着某种奇异顿悟的、低哑到极致的嗓音,一字一句地,
几乎是气音般问道:“藏了什么……嗯?”那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
敲碎了沈芷最后一点侥幸。她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沈芷再次恢复意识时,
首先感觉到的是额头上覆盖着的、湿润清凉的布巾。高烧带来的灼痛感减轻了许多,
虽然依旧头重脚轻,喉咙干痛,但至少神智清醒了。她猛地睁开眼,
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寝舍熟悉的青色帐顶。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——萧煜!他发现了!
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,她几乎要弹坐起来,却浑身无力。“醒了?
”一道平静的男声在床边响起。沈芷僵硬地转动眼珠,看到萧煜端着一只瓷碗,
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。他神色如常,甚至比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要显得……沉稳几分。
“你……”沈芷一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明显的颤抖。“先把药喝了。”萧煜打断她,
将碗递过来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,“书院大夫开的方子,祛风寒。”沈芷看着他,
又看看那碗浓黑的药汁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她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意思?
是打算先稳住她,然后再……“放心,没毒。”萧煜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,扯了扯嘴角,
“也没告诉别人。”最后那句话,像是一根救命稻草,
让沈芷濒临崩溃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丝。她挣扎着想自己接过药碗,手指却抖得厉害。
萧煜没坚持,将碗递到她唇边。温热的、带着浓重苦味的药汁滑入喉咙,
沈芷被迫小口小口地吞咽着,目光却始终不敢离开萧煜的脸,
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。可他太平静了。喂完药,萧煜将空碗放到一旁,
取走她额头已经变温的布巾,在旁边的水盆里重新浸湿、拧干,再动作算不上温柔,
却也不算粗鲁地敷回她的额头。做完这一切,他才重新坐定,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没有指名道姓,但他们都心知肚明。沈芷闭上眼,长睫剧烈地颤抖着。
为什么?还能为什么?为了家族,为了性命,
为了那可笑的光耀门楣……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能说什么?
向这个窥破她最大秘密的人哭诉自己的不得已吗?“不想说便罢。”萧煜并没有追问,
只是淡淡道,“病好之前,不必去学堂了。我会帮你告假。”他的态度太过反常,
沈芷忍不住睁开眼,怯怯地看向他:“你……你不……”“不揭发你?
”萧煜替她说完了后半句,他看着她,那双桃花眼里情绪难辨,
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“沈止,你好自为之。”他站起身,似乎准备离开。“萧煜!
”沈芷不知哪来的勇气,哑声叫住他。他脚步一顿,回过半张脸。“为什么……帮我?
”她问出了最大的疑惑。他们非亲非故,他甚至可能因知情不报而受到牵连。
萧煜沉默了片刻,侧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。“或许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
“是觉得你一个‘男子’,竟比女子还要香软,有些……可惜了。”这话说得模棱两可,
带着他惯有的调侃,却又似乎藏着别的意味。说完,他没再停留,径直开门离去。
留下沈芷一个人躺在床榻上,心乱如麻。他最后那句话,是什么意思?是讽刺?还是……?
接下来的几日,沈芷便在昏睡与清醒间反复。每次醒来,
她总会发现床头放着温热的粥水或汤药,额上的布巾也总是保持着清凉。
同寝的另两位学子似乎被萧煜以某种理由支开了,几日都未回来住,这让她稍稍安心。
她不知道萧煜是如何做到的,但他确实将她的情况遮掩得滴水不漏。病去如抽丝,
等她终于能勉强下床活动时,已是五六日之后。重返学堂的那天,
沈芷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走进去的。她低着头,不敢看任何人,尤其是旁边那个位置。
萧煜却像是没事人一样,依旧是他那副散漫公子的做派,偶尔听课,
大多时间在神游或者补眠。他甚至没有再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。
仿佛那天在寝舍里发生的一切,都只是她病中一场荒诞离奇的梦。然而,沈芷知道,
那不是梦。有些东西,已经彻底改变了。她变得更加沉默,更加谨慎。而萧煜,
虽然表面上与她保持了距离,但她总能感觉到,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,
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接近、出声调侃,却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,
在她周围划下了一个无形的圈。比如,当她去藏书楼时,
那个最僻静的位置总会“恰好”空着。比如,膳堂打饭时,轮到她的时候,
盘子里总会“恰好”多出一块肉。比如,有一次休沐日,几个纨绔子弟见她落单想上前戏弄,
萧煜却“恰好”路过,只轻飘飘一个眼神,那几人便讪讪地退开了。
这种无声的、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“庇护”,让沈芷心绪复杂。
她既感激他的守口如瓶和暗中回护,又无比恐惧这平静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。
他到底想做什么?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。秋去冬来,
书院里的青松翠柏覆上了皑皑白雪。年关将近,书院举行了一场重要的经义策论小考。
沈芷潜心攻读数月,答卷时自觉发挥尚可。放榜那日,学子们蜂拥而至。沈芷挤在人群中,
抬头望去——甲等第一名,赫然是萧煜。她心中并不意外,继续往下看,
在甲等第三名的位置,看到了“沈止”二字。她心头刚刚掠过一丝微弱的喜悦,
还未来得及细品,就听到身旁几个平日里便有些眼高于顶的学子发出了不满的嗤笑。“呵,
沈止?就那个终日不言不语的闷葫芦?也能得甲等第三?”“怕是走了什么运道,
或是……抄了谁的罢?”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让周围的几个人听见。沈芷的脸色瞬间白了,
指尖掐进掌心。她可以忍受清贫,忍受孤独,却无法忍受对她学识的污蔑。她张了张嘴,
想反驳,可长久以来养成的谨小慎微的习惯,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,竟一时失声。就在这时,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将她轻轻往后一带。
熟悉杜若清香笼罩下来。萧煜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,他并未看沈芷,而是掀起眼皮,
懒洋洋地扫过刚才出声那几人,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。“运道?”他声音不大,
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我亲眼所见,沈止兄每日案头灯烛,至三更方歇。其文稿笔记,
连博士都曾赞过一句‘见解独到’。怎么,几位是觉得博士的眼光不如你们,
还是觉得我萧煜在说谎?”他语气平淡,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,但那目光深处的冷意,
却让那几人瞬间噤若寒蝉。靖安王府世子的身份,加上他本身在书院积威甚重,
无人敢轻易挑衅。那几人脸色一阵青白,讷讷地不敢再言,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。
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们也纷纷散开。肩上的手松开了。沈芷怔怔地站在原地,心跳还未平复。
她转过头,看向身旁长身玉立的少年。风雪初霁,淡淡的冬日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,
镀上一层浅金。这是那次之后,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,如此明确地站在她这一边。
萧煜也垂眸看向她,四目相对。他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惶、委屈,
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。他忽然弯下腰,凑近她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
低低地说了一句:“考得不错。”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,带着他特有的、清冽又暧昧的语调。
沈芷的耳根,不受控制地,倏然红透。她慌忙低下头,不敢再看他。萧煜直起身,
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和微微颤抖的睫毛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转身离开了喧闹的榜下。
风雪依旧,但有什么东西,似乎在悄然融化。自那日榜下解围之后,沈芷发现,
萧煜对待她的方式,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他不再完全地“视而不见”,
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转角,他会极其自然地塞给她一包还带着热气的糖炒栗子,
或是一本她前几日随口提过一句难寻的孤本典籍。他什么也不多说,仿佛只是顺手为之,
留下沈芷对着那些东西心绪不宁。这种隐秘的、带着某种侵占意味的“好”,让她无所适从。
这日午后,难得雪停,天色放晴。沈芷贪图安静,
抱着书绕到藏书楼后方一处背风的回廊下温习。这里平日少有人来,只有几株老梅,
疏疏落落地开着淡红的花,冷香浮动。她正埋首于书中,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。抬起头,
萧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,逆着光,看不清神情。沈芷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合拢书卷,
就想站起来。“别动。”萧煜伸手,按住了她的肩膀。力道不重,
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。他俯身,靠得很近,目光落在她束发的青玉簪上。
那根簪子材质普通,样式也简单,用了许久,边缘已有些磨损。“这簪子,”他伸出手指,
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玉质,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发,“旧了。”他的动作太过亲昵,
气息拂在她的额发上,带着冰雪和杜若混合的清冷香气。沈芷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,
心跳失序,动弹不得。萧煜的指尖顺着簪身滑下,然后,在沈芷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,
他忽然低下头,张口用牙齿轻轻咬住了簪头的一端!“!”沈芷惊得倒抽一口冷气,
浑身僵住。只听极轻微的一声“咔”,束发的玉簪被他用牙齿巧力叼出。霎时间,
乌云般浓密润泽的长发失去了束缚,如瀑布般披散下来,掠过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瓣,
滑过她线条优美的颈项,一直垂落到腰际。几缕发丝被寒风拂起,扫过萧煜近在咫尺的脸颊。
少女的馨香,混合着发间清淡的皂角气息,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。沈芷彻底呆住了,
仰着头,怔怔地看着他。散落的青丝衬得她脸颊越发小巧,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,
那双总是带着惊惶和戒备的眸子,此刻因震惊而睁得圆圆的,像是受惊的幼鹿,懵懂又无辜。
萧煜的眸色瞬间深了下去,像是骤然掀起了漩涡的深海。他直起身,
手中把玩着那根被他夺下的玉簪,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脸上,从头到脚,
缓慢地、极具压迫感地扫视了一遍。长发披散的她,洗去了最后一丝属于“沈止”的硬朗,
露出了女儿家最原本的、柔美脆弱的模样。他向前逼近一步。沈芷下意识地后退,
脊背抵上了冰凉坚硬的廊柱。退无可退。萧煜一手撑在她耳侧的廊柱上,
将她困在自己与廊柱之间狭小的空间里。他低下头,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,灼热的呼吸交织,
声音低沉喑哑,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、危险的慾望,一字一句,
敲在她的心尖上:“满朝文武都知本王有断袖之癖——”他刻意停顿,
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,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,才慢条斯理地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,
接了下去:“现在,你说怎么办?”寒风卷着梅花的冷香,穿过回廊,吹动她散落的长发,
拂过他近在咫尺的衣襟。沈芷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,
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世界,
仿佛在这一刻,静止了。那带着梅花冷香的寒气,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冰针,
扎在沈芷裸露的脖颈上。她散落的长发被风吹起,几缕发丝黏在因惊惧而失血的唇边,
更显得那双睁圆的眸子黑得骇人。他说……满朝文武都知他有断袖之癖。现在,问她怎么办。
怎么办?她能怎么办?欺君之罪,株连九族!父亲冰冷的话语如同丧钟,在她耳边嗡嗡回响。
她浑身冰凉,连牙齿都在打颤,脊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廊柱,试图汲取一丝支撑,
却只感到更多的寒意渗入骨髓。萧煜撑在她耳侧的手臂没有放下,他俯视着她,
目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将她牢牢困住。那眼神里有探究,有玩味,
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、深沉的灼热,几乎要将她烧穿。
“世……世子……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嘶哑得不成样子,带着哭腔,
“我……学生……”“学生?”萧煜低低地重复了一遍,尾音拖长,带着一种致命的慵懒,
“到了此刻,还想自称‘学生’?”他的另一只手抬起,并未触碰她,
只是虚虚地拂过她垂落肩头的一缕青丝,指尖带起的微风,却让沈芷猛地一颤,
如同被烫到一般。“我……”沈芷的脑子一片混乱,所有的机变、所有的伪装,
在身份被彻底撕开的这一刻,土崩瓦解。她只能徒劳地重复,
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没办法……”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她不想哭,
尤其是在他面前,可极度的恐惧和长年累月积压的委屈,如同决堤的洪水,
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。一颗泪珠滚落,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,滴落在萧煜撑在廊柱的手背上。
微凉,却带着灼人的温度。萧煜的手臂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他看着她无声落泪,
那双总是带着惊惶或是刻意板正的眼睛,此刻被水光浸透,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。
她咬着下唇,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,单薄的肩膀却在寒风里微微发抖。心底某个坚硬的地方,
似乎被这滴眼泪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。他忽然收回了撑在廊柱上的手,也退开了半步。
压迫感骤然减轻,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,沈芷却觉得更加无所适从。她茫然地看着他,
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。萧煜没有说话,
只是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绣银云纹的厚绒斗篷,动作算不上温柔,
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,兜头罩在了沈芷身上。斗篷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,
以及那股清冽的杜若香气,瞬间将冰冷的寒意隔绝在外。
过大的斗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,只露出一张泪痕未干、写满错愕的小脸。“穿上。
”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,但之前的危险和压迫感却奇异地消散了大半。
沈芷下意识地抓紧了斗篷的边缘,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柔软温暖的绒毛,
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。她看着他转过身,背对着她,
望向回廊外那几株疏落的寒梅,仿佛刚才那个将她逼至绝境的人不是他。“收拾一下,
跟我走。”他没有回头,声音平静地传来。沈芷的心又提了起来。“去……去哪里?
”“难道你想顶着这副模样回寝舍?”萧煜侧过半边脸,余光扫过她披散的长发,“或者,
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,‘沈止’同学,其实是位……姑娘?”沈芷的脸瞬间涨红,
羞窘取代了部分恐惧。她慌忙低下头,手忙脚乱地想将头发重新束起,可没有簪子,
长发如同不听话的瀑布,屡屡从指缝滑落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,掌心躺着的,
正是那根被他用牙齿叼走的青玉簪。沈芷愣愣地看着那根簪子,没有接。萧煜等了片刻,
见她不动,似是有些不耐,蹙眉道:“怎么?嫌我碰过了?
”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沈芷连忙否认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飞快地掠过他的掌心,
取回了簪子。那瞬间的触碰,让她指尖像是被火星溅到,一阵发麻。她背过身,
胡乱地将长发挽起,勉强用簪子固定住。动作仓促,远不如平日齐整,
几缕碎发依旧垂在颈边,却总算恢复了七八分“沈止”的模样。
只是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玄色斗篷,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。“走吧。
”萧煜见她收拾停当,也不多言,径直朝回廊的另一端走去。沈芷裹紧斗篷,
迟疑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。风雪虽停,但寒意未减,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
她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丝疏懒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没有立刻揭发她,
甚至给了她遮掩的斗篷和簪子。可他到底想做什么?带她去哪里?那句“怎么办”,
他还没有给出答案。萧煜没有带她回学子居住的区域,也没有去书院办公的地方,
而是绕过了几重院落,走向书院后方一片更为清幽的所在。这里竹木掩映,环境僻静,
只有几处独立的精舍,通常是接待重要访客或者留给一些身份特殊的教习居住的。
他在其中一栋挂着“听雪轩”匾额的精舍前停下,推门而入。精舍内陈设简洁雅致,
地龙烧得暖和,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,
书案上摆放着未完的棋局和几卷摊开的书。“坐。”萧煜自顾自地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,
指了指对面的位置。沈芷忐忑不安地坐下,双手紧紧攥着斗篷的边缘,垂着头,不敢看他。
有侍从无声地奉上热茶,又悄然退下,全程没有多看沈芷一眼。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,
茶香袅袅,气氛却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。“现在,可以说了。”萧煜端起茶杯,
轻轻吹了吹浮沫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你是谁?为何女扮男装,
冒名顶替进入云山书院?”事到如今,隐瞒已是徒劳。沈芷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
眼底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灰败。“我……我叫沈芷,”她声音低微,带着颤音,
“家父……是吏部侍郎,沈文彬。”萧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,抬眼看向她,
眸中闪过一丝了然,随即又归于平静。“继续。”“家中……唯有我一女。
”沈芷艰难地开口,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,如同沉渣泛起,带着苦涩的味道,
“父亲……渴望子嗣继承门楣,光耀家族,奈何……母亲早逝,继母……无所出。
父亲便……便让我顶替了远房一个早已夭折的族兄‘沈止’之名,送入书院,
搏一个……前程。”她说得断断续续,尽量简化了其中的艰辛与不堪。父亲的冷漠,
继母的刻薄,族人的议论,以及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,
泪眼婆娑地叮嘱她“一定要争气”的场景……这一切,她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。“欺君之罪,
你可知道后果?”萧煜放下茶杯,目光锐利地看着她。“知道。”沈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
“株连九族。”“知道还敢?”萧煜的声音沉了几分。沈芷抬起头,
眼中带着一丝绝望的倔强:“我不敢……可我别无选择。父亲之命,家族之望……我若不来,
母亲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,父亲……也不会放过我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,
“况且……我也想知道,若给我机会,我是否真的不如男儿。”最后这句话,她说得极轻,
却像是一根羽毛,轻轻搔过了萧煜的心尖。他看着她。褪去了最初的惊惧,此刻的她,
虽然依旧苍白脆弱,但眼底那抹不甘和隐忍的锋芒,却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。
精舍内陷入长久的沉默。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,以及窗外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。
沈芷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下沉。她说了,把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。生杀予夺,
全在他一念之间。许久,萧煜才缓缓开口,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:“那日我闻到的香气,
是何物?”沈芷一怔,没想到他会问这个,老实地回答:“是……是母亲留下的凝香露,
早已停用。许是……许是浸染了旧衣,或是……我也不知。”她确实不明白,为何停了许久,
还会被他闻到。萧煜眸光微动,未再追问此事。他重新打量着她,
目光在她挽起的发髻、过于宽大的斗篷,以及那强作镇定却依旧微微发抖的手指上掠过。
“你方才问,怎么办。”他忽然道。沈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“我可以当不知道。
”萧煜的语气平淡无波,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。沈芷愕然抬头,
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。“但是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变得深沉而专注,“我有一个条件。
”“……什么条件?”沈芷的声音干涩。萧煜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
他没有再逼近,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。“从今日起,‘沈止’依旧是‘沈止’,
你继续留在书院,考你的功名。”他缓缓说道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沈芷心上,“但,
你是我的人。”沈芷瞳孔骤缩,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萧煜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,
却足以颠倒众生的笑意,带着三分慵懒,七分势在必得:“意思是,你的秘密,我替你守着。
你的前程,我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但你这个人,从里到外,从名到实,都归我。